1号土猪

3: bestsoymilk505 上班上吐了。稍等

黑潮(一)

1



叶修再次从恶梦里醒来的时候,渐渐习惯了那种忽然抽离的感觉。从火烧火燎中逃脱出来本应如释重负,但他醒来却发现自己无处可逃。这种绝望周而复始折磨着他。他盯着床顶上那些复杂的木雕花纹,发现自己原来已经冷汗涔涔。


他镇守边塞十年有余,战功累累。一月之前湖边练兵之时有叛军突起,他遭了暗箭,伤重昏迷数日。接着京城巨变,内部权力斗争霎时露出水面。叶修刚刚醒转过一次就被送回了京城。他聪明,事情一下子猜出了大半,只是恨自己无力回天。将军府门庭冷落,院落里长满许多枯草,野雀在屋檐上一跳两跳。守屋的小厮被大梦中叫醒,花了半宿把府中上下打扫一清。叶修被扛回来的时候已经在路上颠簸了半个月,期间黑白颠倒时而昏迷时而清醒,战场上的刀剑锋芒和血肉模糊来回闪现。最后隐约中终于闻到熟悉的宁静味道,睁眼辨别得这是自己的家,转头在日光中望见院里的树上像是挂着许多断线风筝。


恢复清晰意识之后他觉得自己仿佛过完了一辈子,像个孤魂追回了家,哪怕这座偌大的府邸根本算不上是他的家。镇边大将军何谈有家,四海是家,荒漠是家,唯独这亭台楼阁不是家。府里的小仆被叶修差走了大半,只留几个做饭打扫。他在自己房里见不得其他人,越空越好,越安静越好。从此他夜不能寐的时候可以省去许多不必要的嘘寒问暖,想做的事情便做。他点起烛火,看窗外夜色浓稠墨黑直到眼睛被迷住。


恶梦如叶修所料频频到来。他知道如何直面痛苦和撕裂,倒不慌,只是有些筋疲力尽。


外面早就天光大亮,叶修坐起身来整了整领口。刚要下床,发现床边的纱帘平时都是耷拉着,今日却被掀了起来。是他昨晚忘了拉,还是有人今早替他拉了起来?不可能是那些懒散的小厮,那么是谁?叶修起身去看,发现有人坐在他里房外面的椅子上,一个模糊的侧影。


“是谁?”他习惯性地有些警觉。


一个清亮的声音传进来,没有犹豫没有打转,直直地响在他耳边。


“在下王杰希,皇上派臣前来为叶将军听诊。”


叶修怔了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来。这句话里一词儿一个窟窿,又是皇上又是将军。但这份不自觉的愤懑很快无力地泄了,吹掉积累的尘,露出一个熟悉人影来。


随意穿戴好衣服,洗漱之后叶修走出房门。王杰希见状终于从椅子上起来,向叶修行礼。叶修低下头看他,他抬起头来看叶修,眼神有一瞬间的对视。随后王杰希微微颔首起了身,叶修看见他眼角处多了一道细小的伤疤。


王杰希打开他带过来的医具箱,抽出一张干净的帕子和墨绿色的软垫,要给叶修把脉。叶修伸出一只手,斜倚着,无声地打量着他。王杰希依旧低着头,两根手指搭上叶修的手腕。周围安静得很,鸟雀也不叫了,叶修感觉自己的脉搏在王杰希手下一震两震,有种过了头的亲密和赤裸。但他此刻又忽然找回一种丢失在很久以前的感觉,像万事万物都可以这般自在地伸展开来。


王杰希点点头示意,把手拿开了。叶修抬起手来活动了一下手腕,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前半个月叶修还不能下床走动的时候请的是太医馆的另外一位太医,他不太认识,过着任人摆布的生活。每天喝下苦又涩的解毒汤药,被翻来覆去给腰背上的创口换药。好不容易养足了力气可以进院里走一走,没想到换了王杰希来。


他和王杰希足足三年没有见过了,最后一面并没有留一个很愉快的结尾。之前那些日子他不是没有想到过王杰希,只是他被软禁在这一偏僻的院落里,外面闹翻天了他也听不到什么声响,不如干脆离得越远越好。可三年了王杰希看起来倒是一点也没有变。


寒暄了几句,叶修想问问王杰希他眼角边上那道疤是怎么回事,却找不到合适时候开口。空气凝固了半晌,王杰希站起身来,有意无意地往里房看了几眼,说:“烦请将军给臣看看伤口愈合得怎么样了。”


叶修从侧边悄悄观察他的眼神,忍不住要多想。


王杰希跟着他进了里房,里面空得使他愣了一阵。叶修走过去很自然地趴在床褥上,转头注视着王杰希。王杰希忽地觉得这个时刻极其熟悉,似有很多时刻他和叶修都是这样度过的。纱布被揭开的时候牵到了里面的皮肉,叶修脊背上的肌肉瞬时绷紧了。王杰希眯起眼睛,继而转头从医具箱里拿出了什么东西,冰冰凉凉地敷了一片在创口上,动作很轻。他没急着再缠上绷带,反而在床沿上坐下了,过了好一会儿才低声说:“这伤怎么还这么严重。”


叶修心里像被狠狠撞了一下,忍不住想,他还是心软了。


王杰希帮他处理一些旁边的细小伤口,手指点在背上,开口时声音仍很低:“他们跟我说你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他们喊你来干什么?”叶修挣扎一下,扭过头去问。


“还能干什么,太医馆的人不都是拿来当挡箭牌的?”王杰希笑了,放下手中的药膏,“自然是前来悉心守着日渐康复的镇边大将军。”


那便是监视自己,不让自己好全了。叶修嗤笑一声:“搞得这么麻烦,最开始就应该在那边斩草除根,一了百了。”


“你说气话也没用,”王杰希用帕子擦了擦自己的手,“这场角力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大约是要把所有人都牵扯进去才甘心。”


王杰希说话的时候眉头紧皱,叶修腰背上敷满了药膏起不来身,只能这样别扭地望着他。支持了一会儿他就觉着脖子酸疼,身上没力气,只好又端正地趴着。


王杰希看他这样,忽然伸手碰了一下他的头发,小声地说:“还活着就挺好。”


叶修闭上了眼睛。


他和王杰希上一次见面还是三年前的冬天。白雪纷飞的日子分别一般都不算什么好兆头,对他和王杰希来说也是如此。很多东西都是在这样茫茫一片里不了了之的。后面他有时会忆起王杰希,但大部分时候不会。两个人极有默契伸手斩断的东西,说抛在脑后就不会回头。不是要不了,是真的要不起。如今三年后这般见面,本应该公事公办极其妥当,他们肌肤相碰也无可指摘。


“除了守着,还找些什么乐子?不可能这么简单放过我吧。”叶修声音闷闷地传出来,“是不是王大人近来又制出了什么新方子,需要试一试?”


这话说得极其不好听。叶修身上偶尔会带着这样一种不自知的残忍,像花儿茎上的倒刺。王杰希面不改色也没接话,只是缓缓拿过布条替他包扎。动作还是很轻,不过没那么细致。手指避开了身体依旧翻飞利落,但隔着布条偶尔触碰几下,也是蜻蜓点水。叶修见他沉默,忽然明白这才是王杰希真正的公事公办。


“这就不劳叶将军操心了。少劳神,身上的伤好得会快些。”王杰希说。他恢复到最开始的礼貌和疏离,收拾好东西准备离开,一步两步就走到了门边。院外没有布置什么奇花异草,是空空荡荡的。叶修还趴着,扭头看见王杰希正抬头往外望着天。


叶修明白过来自己方才是在置气了,但他对王杰希发脾气又有什么用?刚想说点什么挽回,王杰希就转过来说:“以后臣每日会来照顾将军,今日先告退了。”


他连走远的样子还和以前一样,肩膀端正背挺得直,步子不大不快,稳稳当当。屋里草药味挥之不去,叶修坐起来推开窗户。风吹进来的时候有几滴雨也飘进来。


原来是下雨了。叶修想起王杰希望向天空的样子,站起身来穿好衣服就往院外跑。跑到府门口的时候已经沾了一身潮气,却只看见马车上被掀开的帘子涌动,不知道是里面的人刚刚往外张望完,还仅仅是风在吹拂。




2


后面几天王杰希照常来将军府为叶修治伤。两人客客气气,神色无异,谈起近来气象三两小事皆是得心应手。


王杰希指点他:“院里可以栽一些桂花,到了秋天极香,还可以差人摘一些下来做年糕的时候一块吃。”


叶修往外望了望说:“我倒是想过在这边种一片山茶。”


“山茶也不错的,”王杰希说,“茶花花瓣很美。”


白天日光盛,叶修和王杰希坐在阴影里喝茶。叶修撑着脑袋想院里若是种满了山茶花该会是什么样子,秋天若是满院的桂花香又会是多有人间气息。他手指在茶杯上无意识地打转,弄得指肚上沾了一些茶水。王杰希坐在桌子另一边,茶杯放在手旁,把玩着药箱上的一个吊坠。这时候两个人沉默也显得没那么剑拔弩张了,反倒让人想起以前更加亲密的时刻。


最后还是王杰希端起茶杯润了润嗓子,然后说:“换药吧。”


王杰希没再称呼他将军,说话愈加随便,但也没有像第一次来那么亲近的举动了。叶修弄不清楚他心中所想,索性不进不退。这些日子叶修和以前自己在京城巷里的眼线搭上,打听了许多消息,对此时此刻一些涌动的暗流大致了解一番,总算心里有底。恶梦仍旧常常袭来,但不知道是不是王杰希给他换了一服药的缘故,冷汗不再有了,醒来时的心慌也减轻不少。


走进里房,叶修不自禁打量一圈,发现前些日子换下的衣服还放在原处,没人收走。府里的小厮不知道从哪听得了流言,认定了自家主人官途渺茫不得翻身了,一日比一日懒散起来。叶修倒不介意这事,只是他自己也不是什么勤快的人,多多少少嫌麻烦。他看着那些衣服觉得有些碍眼,嘴里嘟囔了一句,转过头看王杰希正目不转睛看着挂在旁边的一件长袍。


原是不欢而散那天叶修淋了点雨,回到府里换衣服,发现小厮给他拿了件很少见的藏青色长袍。穿上之后叶修在镜前看见自己模糊的身影,忽然想起来这是很久以前只穿过一次的新袍子。那年元宵他穿着这身和王杰希去了灯会,吃了糖葫芦,人群里拉了手。后面没过多久他被派去边塞,这件袍子从那以后就一直埋在箱子里再没拿出来穿过。回来养伤这些日子让小厮去衣箱里找了几套旧袍,无不是前些年还常回京城时候置办的,却不知道他怎么翻出了这件。


叶修想说些什么,便看王杰希从那件袍子身上收回视线,没说话,兀自去箱里拿出药膏。他觉得两人之间气氛又开始别扭起来,仿佛大雨前的阴天,鱼儿都要耐不住地浮上水面来呼气吐气。


这样不好,这样不对,可是也没有其他什么办法。王杰希家里和那位不能说的皇子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使他从进太医馆那天起就受了重用。之后纵是王杰希再努力装作不问世事,也无法做到真的不问世事。而叶修作为当今御边大将军,谁不想抓住他把柄,谁不想再加以笼络?先是将他软禁在家,又拿太医当掩护,真是悄无声息。


可王杰希从来不情愿与他谈论这些事情。这么些天了他一次传话的本分都没有尽到,也不知道他怎么回去跟那位殿下交差的。或许逞着自己聪明,或许就是没人能倔得过他。


叶修趴着,听见王杰希摆弄盒子的窸窸窣窣声响。习惯了药膏冰凉的触感之后,他很享受这换药的过程,乐于将自己脆弱的部分毫不掩饰地展露给王杰希看。今天抹药时候背上隐约的刺痛感轻了不少,叶修听见王杰希不自觉地念叨了句:“结痂了啊。”


“王大人,是不是再过几日就能好了?”叶修抬头问道。


“没那么快,”王杰希收拾好,又低下头仔细看了看伤口,“等所有外伤都好全起码还要半月,这还没算上调理内息的时间。”


叶修想起王杰希给他开的那服难喝但有用的汤药,在心里啧啧两声,忽又听得王杰希问他:“恶梦好些了吗?”


“你怎知我做恶梦?”叶修下意识地反问,话出了口又觉得自己不该问。


他和王杰希曾经那样亲密过,王杰希怎会不知道他。他还年轻一点的时候每次从边塞回来,睡觉时都要抱着王杰希才不至于半夜惊醒。当时他从来不为这种示弱难为情,反倒感到一种深刻的慰籍,一种不至于沦落的心定。但是太久没经历过这种触手可碰又十足信赖的支撑了,恍然间竟然没有想起来。


王杰希很淡地笑了一下:“开了好些日子的安神药了。”


叶修于是也笑说:“那自然是好多了。”


到底还是生疏了的,叶修看着他皮笑肉不笑心想。但他挺乐意看王杰希这副样子,他怕的就是王杰希不跟他较劲了,就这样一头走到不知道哪里去。


“以后每日还是吃这服药,参茶就不必了。”王杰希在桌上写一页药方,长袖摊开在桌上,右手握着笔去蘸墨的时候露出一截手腕。


他右手手腕上曾经是有根红绳的,但那根绳子去了哪里叶修不敢问。他自己的那条被他藏在了发带里,有一次在外打仗的时候被削去了。那红绳可能落入烈火里,可能在野原上随枯草腐烂,他于是想或许这也是他的结局。


哪怕过去那么多些日子,这样你来我往、不知不觉的,叶修发现自己仍旧想要靠近抓紧对方。像当年在可怖的梦与现实之间,紧紧搂住躺在他枕边那个有着沉静眼神的少年人一样。


叶修看着他,又别开眼神说:“好。”


王杰希看了他一眼,把药方用茶杯压住了。


“将军多保重。”


叶修目送他离开,又把药方拿过来,看着他的笔迹,想从上面找出一点什么蛛丝马迹。看了半晌上面什么也没有,他只从泛黄的纸张上看见一个不聪明的自己。


王杰希踏出将军府门的时候,忽地刮起一小阵风,吹得他药箱上的吊坠左右摇摆。那吊坠乍一看是墨绿色,但仔细看就能看到上面几根红丝,缠在图案里头。


日光正照在飘拂着的柳条上,本应春意盎然,他却想起寒冬雪地。十八岁那年出门看雪,为何偏偏就碰见了正值守的叶修呢?大红灯笼之下人群摩肩接踵为什么偏偏叶修就望见了他呢?过去很多个夜晚他听着那些朝中情报众说纷纭都曾想,如果那刻他没有偶一回头,是不是事情会简单很多?他便只甘做一颗棋子,服他的命运,也算是一种圆满了。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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