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川 3
3
王杰希刚开始打比赛的时候，挺喜欢在赛场的选手通道里走来走去的。通透敞亮，他在里面踱步的时候总觉得舒服。
他记得第一次在通道里被叫住的事情。那会儿现实生活中放飞自我一下还会有点心虚，被叫一声大眼儿，回头一看，见叶秋慢悠悠溜达过来。这种事情刚开始觉得有点不真实，像电视剧，王杰希想，但后面也自然而然就习惯了。脱离开游戏角色，脱离开键盘鼠标，大家都是普通人。王杰希看叶秋和自己差不多高，带着点胡茬没剃，眼神有点呆，但眼睛长得挺好看的。
王杰希站在墙边侧过身等他走过来，两人离着一步远的距离，他说：“王大眼啊，打得很不错。”
“谢谢叶前辈。”
“不过挺累的吧，这样打。”他朝王杰希看过来，也不知道是真的在询问，还是只是在找一份肯定。
那时王杰希刚赢下几场，在身后掀起一片巨浪，众人还处在震惊中，没功夫去质疑。他验证完自己的设想和实力，也正带着一种平静的对自己的相信，听见这话心里没什么波澜，坦坦荡荡地说，“那种打法是我本身，并不费力。”
叶秋笑了一下，说：“累得不光是你。”
他拍拍王杰希的肩，留刚出道的微草队长站在原处，自己又溜达回了嘉世那边。
后来的事大家都知道了，但在当时，谁也想不到在短暂的辉煌和持续的脱节之后，王杰希会如此彻底地改变自己、修正自己。
他是一个很看重直觉的人，如果那份直觉叫他停，他不会往前。如果那份直觉叫他改变，他不会多给自己留恋的机会。他一直跟着直觉走啊，翻山越岭，淌进哗哗流水的河里，走进死胡同里，最后又一步步破出来，直到他再次获得那份对自己，以及对队伍的平静的相信。
他有想过叶秋在最开始对他说的那模棱两可的话是不是给他埋了个种子，以至于到后来他似乎已经把转型、改变当成理所应当的事情。他也有想过，自己是不是过分看重这一句对他来说也许只是无心的指点了。
到了第五赛季，王杰希无暇去想那么多。他开始慢慢学会撑住队长的架子——对他来说，主要是屏住那口气。
在通道里碰见了对方队长，王杰希不动声色地点头致意。面对记者的刁钻和质疑，他只管把事情讲清楚。有段时间他想，原来生活这么简单。但在保持冷静和从容背后，他仍会在深夜醒来，盯着天花板，感到一阵无从去除的沉重感——他没有回头路的。
但和叶秋相处好像是不同，或者说，和他相处从一开始就总是不同的。王杰希做好一种早就被他看明白的准备，仿佛就也不需要带上那么多层稳重。
五赛季通道里，那会儿叶秋从外面抽烟回来，王杰希正仰头喝可乐。叶秋突然从后面叫住王杰希，平淡打了个招呼。这边王队咽下一大口可乐，看着来人差点冒出一个热辣的嗝。
叶秋脸上轻轻松松的，问，“这么调整挺辛苦的吧。”
王杰希眨眨眼，想着这样子的对话和场景都有些过于熟悉，禁不住两秒钟失了神，停在原处看着叶秋走过来。一步，两步，好像还带着窗外的阳光和影子。他忽然松了口气，抬眼直视着叶秋，笑说，还行，当队长免不了的。
第二赛季之后的林杰说过类似的话，这是他真真切切看到的，作为队长需要承受的一点代价——或者说甚至都不需要当上队长，只要作为一个热爱自己的战队、想要全力以赴让大家胜利的人，这都是他所能预见到的牺牲——尽管他甚少向自己的牺牲上投去目光，只顾着看向前方。
不知道是潜意识里哪块地方操纵着他，哪怕是和叶秋打个哈哈就过去的对话，他也总想认真。那种卸下稳重根本不是服软，只不过他疲于绕场三周声东击西，疲于在这个人面前打着弯子躲闪。他从一开始，到最后，都是直直朝他飞过去的。
或许是一种魔术师的直觉，他感觉屏着的那口气缓缓吐出来。
叶秋听了他的话顿了顿，笑一下，什么都没说就走开了。王杰希停在通道，闻着那股熟悉的烟味，想着自己这真正是和他并肩了。
后来回过头来看，王杰希也才明白，叶秋呆在嘉世，未必就如大家想得那么舒坦，众星拱月一样的护着。他太明白如何胜利了，但其他人未必明白，反倒觉得是他叶秋恃才傲物了。
七赛季有一回微草去跟蓝雨打比赛，队员们搭飞机一路南下。正是春天，一出航站楼，潮湿的空气就一声不响把所有人包围。尽管来了很多次，王杰希还是感到觉得浑身上下不舒服。别说他了，本地人有时也要抱怨两声。
旁边刘小别拖着行李大叫了一声：“天啊。”
其他队员也发出一些含糊的感叹，纷纷拿着手里乱七八糟的广告册扇动起来。大巴很快来了，一群人立马冲着空调涌进去。
到了晚上，没了太阳，气温会稍微降一些，但空气也还是暖的。吹过来的风没白天那么热烈，裹着街头表演的吉他声，还带点温柔。王杰希跟着喻文州和黄少天去江边餐吧吃烧烤，风有点江海的味道。
三人谈起散乱的很多事情，联盟的发展，荣耀里等级到底会不会再升上去，我妈托我问你们广州除了吃的还有什么特产，凉茶汤料带过一次了，不喝酒了，喝了失眠。
王杰希慢条斯理地剥虾壳，说：“广州的麻辣小龙虾没有北京的好吃。”
“那你别吃，剥了给我吃。”机会主义者抢先发言。
“下次带王队去尝尝炖汤。”喻文州笑说。
黄少天深以为然：“真的，你该去喝喝那家新开的炖汤铺。味道和那些几十年的老店一模一样，我都怀疑是不是他们老板的儿子女儿跑去开的。上次叶秋来撞上他们开业酬宾我们就一块去了。”
王杰希有点吃惊：“叶秋喝炖汤？”
“哈哈哈怎么样是不是很有违和感？”
“我还以为他只喝方便面的面汤。”
黄少天那边笑开了花，王杰希擦擦手，突然觉得好像有点过了头。就像前不久那次跟黄少天讲起刘皓一样，倒也不是多大点事，就是觉得过了。至于哪里过了呢？界限又是谁设的放在哪里呢？他并不知道，只是不敢碰。
天花板黑压压的，窗外城市灯光一点点灭了。春天刚刚开始呢，蝉还没从地里钻出来挥动翅膀，周围一片湿漉漉的宁静。王杰希在酒店房间里躺了半小时，翻来覆去睡不着，干脆起身下了床。他踩着拖鞋直愣愣走去阳台上，突然想找回晚饭时候那股风里江海的味道。
大城市头顶的天空到了夜里却不是全黑的，泛着一点点红，有时是暗黄，有时是暗紫的。王杰希往远处看过去，可是远处在哪，远处也隐在这奇诡魔幻的颜色之中。他只身站在夜里，头顶没有星星。
叶秋也是一个总是望着更大更远无尽处的人，他的自我放在那个地方，不在当下。所以要说像，其实他俩太像了。
王杰希又躺回床上，摸摸脑袋，过了会儿才想起来，没喝酒啊。又过了一会儿他记起有一次找方士谦聊什么，方士谦幽幽丢下一句，小王同学，哪有什么没来由的执念呀。
得，王杰希叹口气，可真是振聋发聩。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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