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川 9-1号土猪

9

“话是这么说，可是来都来了……”王杰希耸肩夹着手机，一手拎着袋子一手拿钥匙开门，风有点大，他使了点力，“你真的不去我爸妈那儿吃饭吗？”

电话那边的人嚷嚷：“这进展也太快了吧，我老脸一红。”

王杰希哑然失笑，“得了吧你。”

“认真的，那天晚上有事儿，我就不去了，向叔叔阿姨问好。”

“行，”王杰希停顿了一下，又说，“我会回来住，到时候你按门铃就行。”

放下手机放下购物袋，王杰希脱了鞋子坐在沙发上长舒了一口气。他揉揉眼睛，刚刚说那么一通听起来真是行云流水，好像每天都这么生活一样——其实他自己现在还有点不太适应得过来，只是有时候直觉快过自省的意识，害得他最后一句差点脱口而出，什么，那我在家等你，之类的。王杰希打了个抖，有点瘆得慌。

第九赛季夏休期，叶修“拨冗前来京城”——这是他原话——在王杰希家住着。五月份那个夜晚直到现在两个人相处进程就像小轿车在高速上平稳前行，暂时没出现急刹车急转弯，偶尔经过收费站会收一下过路过桥费。于王杰希而言只是更加心安理得地和他亲密了一些，两个人忙起来也不觉得还有什么可图的。

叶修没手机，时不时拿着不知道谁的手机给他打一通电话。有时是他通讯录里存了的，联盟选手的号码。上次手机通讯记录一排苏沐橙的，被许斌看到还差点误会了。还有很多时候是他没存的，来自祖国大江南北的陌生电话号码——怎么说，竟然给人一种哭笑不得的新鲜感。

新鲜感，王杰希琢磨其中滋味，还有点乐。

他把购物袋里的蔬果牛奶放进冰箱，又往爸妈家里打了个电话，说自己六点前会到。他妈喊他早点来，预着点傍晚堵车，他爸在话筒旁边念叨交通广播内容，弄得他感觉自己像常年在外的游子二十一世纪头一回返乡。

收拾完之后他抓紧时间打开电脑，趁着出门前看两眼战队那边有没有什么消息。经理给他发了一些赞助方面的事情看看，还有一个胡闹一般的队服修改方案。王杰希简单回复了一下，往下一滑，看见袁柏清给他发来几张照片。

那都是方士谦的笔记，治疗之神有些时候整洁有些时候比较随意，王杰希点开大图看了一下，乍一看还真有点看不清他那些箭头和符号混在一起是什么意思。袁柏清说看不懂，后面跟了好几个哭脸的表情。王杰希从书桌旁边扯过来张草稿纸，拿起笔算了起来。箭头是可能的走位，这个他能比较容易看出来，方士谦有自己习惯的一套。他点开自己电脑收藏夹翻出几张以前存着的防风和冬虫夏草的技能加点的图，又低头写写画画了一阵终于明白了。

“加号是用防风会走的方法，减号是冬虫夏草，数字应该是技能点的微调……”王杰希打完这一串，又想起来翻翻袁柏清发来的图，继续打，“这应该是当时想克蓝雨的图，冬虫夏草数据旁边那一串是对蓝雨的治疗行动的预判。”

走位图下面还有一团乱涂乱画，王杰希顺带看了一下，模模糊糊能看出上面的字迹。方士谦先是大大咧咧整整齐齐写了“微草是冠军”，接着可能觉得这样直白不太好，又绕着这几个字开始写“奶神不毒奶”，“毒奶失效”，“所以微草还是冠军”，“冲啊”，等等等等，详细生动地描绘了方副队不动如山外表下的心理斗争。

王杰希一边笑一边想，这笔记给袁柏清是给对了。

磨磨蹭蹭等到他出门的时候已经快五点了。把一些带给弟弟妹妹的小周边塞进背包，王杰希提起给爸妈的保健品准备关门，低头的时候忽然看见鞋柜旁边多出来的一双棉拖鞋。深蓝色的，有点儿厚，冬天也能穿的那种。王杰希平时不常回来住，鞋柜里只有两双拖鞋。他觉得买新的好像又有点矫情，就干脆拿旧的出来，正好和自己的也能凑成一块。和叶修住了这几天一起待的时间其实不长，白天他们好像总有忙不完的事情，晚上回来的时间还都不一样。能怎么办呢，王杰希不说，只藏着点惴惴不安。主要他也没经历过这种事情，觉得很不真实，好像摸不着就是假的——但他这刻忽然意识到，眼前这双深蓝色拖鞋是真的。它被自己亲手从鞋柜里解放出来了，穿在另外一个人——他喜欢的那个人脚上。有风吹过来，钥匙挂在手上锵锵两声，王杰希倏地从对居家拖鞋的凝视中醒过来，灭了灯带上门，转过头向外走的时候感觉一下子安心了一些。

六点差三分，王杰希踩着点到了家楼下小区。他家住二楼，单元楼的门还没开就听见弟弟妹妹妹把家门打开，叽里咕噜地讲话。门大敞着，饭菜香就从里面涌出来。

“哥！”

“怎么今天叫这么亲热。”王杰希换了鞋把袋子放在地上，“作业写完了？”

“杰希回来啦，”王爸爸蹲在冰箱前说，“来来帮你爸剥几个豆子。”

“人家刚回来你就让他干活，”王妈妈在厨房里喊，“你干嘛去啊？”

“我，”王爸爸拍拍胸口，笑着宣布，“我给大家炖牛肉吃。”

“没事儿妈，我们几个一块剥很快的。”王杰希想到什么，回头把准备偷偷溜回房间的两人拉了回来，“别跑，过来帮忙。”

三个人一人一个小板凳坐在阳台上，对着垃圾桶剥豆子。夕阳打进来有点暖，但气温已经开始降下去了，邻里的饭菜香味也都慢慢随着晚风飘过来。

“都忘了问，期末考试怎么样啊？”王杰希抬眼问。

妹妹抬头一笑：“第一名。”

“真棒，你呢？”

弟弟叹口气：“没微草名次高。”

王杰希笑了，“你还挺会找参照物。”

他也没接着说下去学习的事情，和弟弟妹妹聊起来一些家长里短。班里谁谁谁家里竟然认识某个明星，谁谁谁在走廊接吻被拍到了。妹妹在旁边意义不明地笑，王杰希听着，手里剥着豆子，眼神有点放空。

“哎，你平时都给你女朋友送什么礼物啊？”王杰希突然问。

弟弟一下子被这个问题吓住，差点把豆子丢进垃圾桶里，过了几秒才支支吾吾开口：“就一些……她喜欢的东西嘛……”

“她喜欢荣耀？”王杰希问。

“嗯……”弟弟勉强地说，“唉……她喜欢轮回。”

“啊，”王杰希终于明白，“怪不得……你要周泽楷的签名照。”

妹妹在旁边哈哈大笑起来。

弟弟有点窘，还想补充：“其实也送别的东西的，像小发卡，钥匙圈，笔袋什么的，送礼物的机会多得很呢……”

他声音到后面越说越小，王杰希听得还挺认真的。妹妹坐在旁边眨眨眼，把剥好的豆子放进碗里，青绿色的豆子敲击着发出清脆的声音。

“哥你不会谈恋爱了吧？”她突然问。

王杰希脑里飞速闪过几个念头，出柜，出柜，这个字眼跳跃着。可他转念一想，自己和叶修好像还没来得及发生什么，都不好意思说自己在谈恋爱了。他低头看着手里的豆子，看它们一颗颗落进碗里。

“没呢，八字没一撇。”王杰希说，“小姑娘乱猜什么。”

妹妹露出一个狡黠的微笑：“我懂的。”

“你懂个什么，”王杰希笑了，想去拍她脑袋，“别给我编排八卦。”

弟弟在旁边闷闷地说：“唉，谈恋爱有什么稀罕的，愁死我了。”

晚饭弄得很丰盛，算是给王杰希补过生日。其实他过了二十岁之后就没有特意去记自己的年纪了，但二十五像是道坎，过了就要真的奔向而立之年。他看着家人的脸，爸妈将近五十，弟弟妹妹也快要上大学，一种被时间推着顺流而下的感觉涌上心头。他第一次遇见叶修的时候也才十八岁，那时候叶修还是叶秋，他们两个都年轻得浑身冒烟——王杰希止住自己快要飘走的念头，觉得自己这是电竞选手的中年危机——他更年轻一些的时候就从来不往回看。

回自己家路上，车里广播播起几首粤语歌，王杰希略微调大了一点音量。有一首他听出来，还是前两天喻文州分享到朋友圈的。等红灯的时候他在音乐声中往车窗外看出去，黑暗的夜里车灯和街灯亮起又熄灭，像无声的城市信号。他感到惆怅的同时也感到一丝欣慰，认为喻文州分享这首歌，肯定是因为他也遭遇了中年危机。

王杰希打开家门的时候叶修还没回来。开车时没查看的手机收到一条短信，陌生号码问他要不要吃夜宵，可以待会儿带回去。时间是半小时前，王杰希想想没回，不知道这个陌生机主是不是还和叶修在一起。但似乎两个人之间有什么心灵感应，那个陌生号码下一秒就打了过来。王杰希手一滑直接按了接听，叶修声音懒懒地传过来。

“大眼儿啊，我回家路上呢。现在在你家附近那什么美食街上，有什么想吃的不？”

“没，吃挺饱的。”王杰希耳朵贴着手机，感觉有点烫，不知道是手机烫还是耳朵，“我刚到家，你路上小心。”

“行。”那边好像笑了一下。

王杰希切了点水果出来就去洗澡了，从浴室出来的时候正撞见叶修进门。他刚洗完没来得及吹，头发还是湿的，往下滴水，脖子上挂条毛巾接着。

“回来啦。”王杰希随口说了句。

“嗯。”叶修看着他，愣了一下才走过去，用毛巾帮他擦了几次头发，身上带着一股烟草的味道。

晚上难得没人找他们下本，十一点多王杰希盘腿坐在床上准备关灯，他头发已经干了。叶修闻声从客厅滴答答踩着拖鞋赶过来，在灯熄灭之前爬上床。

刚一闭眼王杰希又想起了那双蓝色拖鞋，他于是睁开眼想看看叶修。是要确认些什么吗？他也摸不准自己。黑暗里叶修手搂在他肩膀上，他的手搭在叶修肚子上。他只怕是没有腰，王杰希前两天曾经偷偷地这样想——但是很暖和，他整个人都很暖和。

叶修眼睛闭着，王杰希刚伸手想去摸一摸他的头发，他就突地睁开眼。

“别吓我。”王杰希用气声轻轻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