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川 13
13
这是王杰希第一次和叶修讲起这件事情。王杰希自认不是没有软肋的。他贪心，想要很多事情周全，但他又知道这是不行的。过去二十多年他好像没有经历过什么情况能把他逼到这必须和解的一步，此时此刻他必须找到办法，放弃哪一头他都不会好过。
叶修站起来走到房间中间，举着烟，无声地抽了好几口。过会儿他站定了说：“我很想帮你，但我这回帮不了你。”
我是要他帮我吗？王杰希想。
叶修此时露出一副陌生样子。他不明白是他和叶修长年相隔的漫长距离在起作用，还是他其实甚少了解叶修本人。他通过虚拟角色先认识叶修，他的战斗风格、战术布局，和他比赛开始之前和结束之后的短暂时间里的样子，再加上一些侧面听来的传言和描述。其他更近一点呢，王杰希直截了当对他本人的了解不过是漫漫十年里的零星小簇。有时候他想他心里的那个人也许不是叶修，不过只是十年里对叶修的印象堆积起来的样子。
但过去半年和以往都是不一样的，王杰希开始觉得叶修他触手可碰。他们之间有这样一段柔软的距离，伸手恰好能够到，这是北京到杭州一千多公里的物理分隔无法相较的。
“王杰希你是不是觉得我什么都会什么都不怕呀？”叶修背对着他问，声音很低。
王杰希看着他背影没说话，也没留意自己把大牙咬紧了。他觉得眼睛有点涩，但是现在还不能移开视线，不能放松。他不知道揉完眼睛之后该看向哪里了。
叶修转过来一下子看见了王杰希眼神，有点灰暗，有点难过，自己神情也跟着松下来，觉得没意思。他深深吸了一口手里的只剩一点的烟，烟屁股被他掐在手指里没放松。真的没意思。
“可是我不是这样的。”叶修轻轻地说，“很多事情我无能为力，除了荣耀其他的事情我全都不太懂。要是我真那么神通广大又识时务，也不至于之前那么多年打比赛连带着每次回北京还得偷偷摸摸。”
王杰希看着他好一会儿，终于挪开视线。他接着盯着叶修手里的烟，走过去把快燃尽的烟屁股拎出来给扔进旁边烟灰缸里，忽然抬头说：“知道了。”
叶修没动，王杰希又更加心平气和地说了一遍：“我现在明白了。”
房间里开着很暗的廊灯，外面天黑，路灯闪了一下，都轻易地能被发现。叶修杵在原地，看王杰希走过去把房间里大灯给开开了，拿了之前扔在床上的衣服进去洗澡。水声哗哗地响起来，叶修摸出一根烟，捻了捻，又塞回烟盒。他叹了口气，走去阳台。晚上风大，吹得他有点蒙，心里空落落，以至于过会儿他无端端地想，王杰希你可千万别叹气啊。
王杰希出来倒是没叹气，他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还告诉叶修淋浴间的水比一般的要凉一些，水温得调得高一点，弄得叶修有点无措。
“往红色那边多扭一点。”他说。
叶修摸不着头脑：“知道了，我又不是傻子。”
等到叶修洗完澡吹完头出来，王杰希已经躺进被子里，不大的床空出了一半等着他。他一下忘记了自己本来在纠结什么，心里一热。
王杰希本来朝着阳台那边，感觉到叶修爬上床了他就转过身来。叶修问：“就这么睡了？”王杰希说：“不然呢？”叶修挪了挪枕头：“那个，咱们刚刚不是在闹矛盾吗，不用聊聊？”王杰希看着他问：“什么矛盾？”叶修想想好像真说不出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王杰希说：“很多事情你跟我说，解开了，我明白了就成了。”叶修一下无语，摸摸他的额头说：“是这个道理。”
叶修伸手搂住王杰希。王杰希骨架不小，两人身型相当，也就叶修比他多那么一点点肉，枕着更舒服一些。叶修心里涌起一种陌生的冲动，这种冲动让他想一下子把所有乱七八糟的事情抛到脑后，只顾着眼前。他自嘲一般地心想这回自己倒是想得开。
就快睡着的时候，王杰希突然抬了抬头，头发一下拱他脸上，有点毛毛躁躁的感觉。叶修被弄醒，说：“怎么了？”王杰希把头发往后拨，看着叶修，有点不好开口的样子。
他抿抿嘴还是开口问：“那你是不是还有些话想说？”
半睡半醒之间，叶修模糊记得自己是有些话想说，可这个时候谁还记得曾经想过什么。他揉揉眼睛，说：“忘了。”王杰希闭上眼拍拍他的脸，说：“行吧，我怕我刚太呛了，呛得你有话说不出来。”
叶修一下清醒了，视野里王杰希的样子特别清晰。王杰希睁开眼看他，又说：“以后有话早点跟我说。”叶修说：“好。”他凑过去亲在王杰希嘴角上，又舔了下他嘴唇。
王杰希抱着他，呼吸声很轻，叶修睁着眼睛，静静地听着。感觉就这样过了好几分钟，两个人沉默着，都没有马上再入睡。
王杰希终于叹口气：“其实有时候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叶修心里松动了一下，拍拍他的背：“没什么大不了的，小王别叹气。”
“别总叫我小王，我妈都不这么叫，弄得我老在想我是不是永远长不大。”王杰希轻轻笑了一下，又很轻地说，“可我觉得我早老大不小了。”
“那老王，”叶修清清嗓子，“说起来挺肉麻的，但我不想你过得太累，你这人什么事儿都总得划算一番。”
王杰希沉默了一会儿之后揶揄道：“你倒不怕累。”
叶修大咧咧说：“我不怕累。”
“老叶有大智慧。”王杰希头埋在叶修肩膀上，语气一挑很夸张，叶修忍不住笑了。
“谈恋爱的事儿，两人分担，没什么累不累的。”王杰希过会儿说，手指在叶修肩膀上跳，“至于打荣耀，和以前一样，也没什么累不累的，个人选择而已。什么遗憾，不甘心，多了去了，你不该担心。”
“哦，你就没担心过我？”叶修问，有点挑衅的意味。
王杰希倒是坦然说：“没。”
叶修捏捏他耳垂，王杰希又接上：“因为我相信你。”
叶修脸上不显得意，手指跨过耳朵，顺势揉揉王杰希头发，欠揍地问：“还有呢？”
“曾经也有点小小崇拜过你吧。”王杰希说。
说完他们俩都笑了，被子里暖烘烘的，外面就算刮风下雨都是打不进来的。
叶修想起之前的事情，沉默了一会儿开口说：“咱俩家庭情况差得挺远的，我很难给你什么意见，顶多只能给你做一个不孝儿子的榜样。你别急，咱们可以都顾及到的。”
王杰希听出其中苦味，头埋在被窝里沉默着。从某一刻起好像他就要开始接受生活中的无能为力。他走在巅峰，但同时也愈加频繁地感受到，自己终究是要回到生活中，做那个没有神力的普通人王杰希。他可以保持执拗，可以妥协——他拥有很多选择，但往往选择题又不只是二选一这么简单，是十七选十，五选零点六九，又或许是一池塘里只能捞一勺的水。他要怎么选？
他今年才二十五，时间似远还近。他想，再过几年，他的小学同学、初中同学、高中同学都即将在他的身边浮现，带着自己新组建的家庭，过往稀薄的存在感将飞速升高达到饱和。他的父母也许不会明着唠唠叨叨，但是藏不住期望的眼神。他会在这样一片新生的混乱里找到自己——被海浪洗刷过但还湿漉漉留在沙子里的一些贝壳。
叶修在玩他的头发，王杰希闭上眼睛。他承认自己是真的在潜意识中觉得叶修什么都能明白、明白了的也都能好好应付的。他真当叶修是战神了，可褪去盔甲谁不是一副血肉之躯？他的荣誉积攒至今日，时间流过像风，但受过的伤流过的血，所有那些付出过的代价就真的也会随风飘散吗？这些年来他觉察到叶修身上的决绝和苦，清楚有些决定始终要做——尽管他今日终于真切明白那些痛是不会消散的。这令他再次摇摇欲坠。
叶修冷不丁地说：“我也相信你。”
酒店房间里的空调很暖，王杰希睁开眼看着叶修，在暗处看见他的颧骨一路到下颌的轮廓，想伸出手指去抚摸——他和叶修之间这伸手可触碰的距离让他忍不住地眷恋。他自己好不容易才触碰到这一种真实，他哪里真的就想要妥协了。他活且只能活现在这一秒，他保全现在，好过保全他想象中的未来。不谈未来二十八，他十八岁选择了电子竞技那一刻起，就对生活不服气了。他没必要后退，站稳了，他是自己选择成为普通贝壳王杰希的。
全明星赛第三天，叶修和王杰希分到了B组。该扯皮扯皮，叶修往王杰希那边瞄了几眼，在他脸上看不见一点昨天晚上的痕迹，甚至在他说出要让张新杰去打擂台的时候还露出一丝微笑。叶修对那种笑容很熟悉，来自年轻小王的有点傲的笑。但这一刻他又纠正自己，这就是此时此刻的王杰希，他本身就是骄傲的。叶修感到一种难言的释然和快乐。
台下刘小别和袁柏清坐一块，两人本来偷偷带了一包瓜子来磕，后面看着大屏幕都呆了，没吃完的瓜子被袁柏清一把塞进刘小别背包里，也不管包装开了瓜子是不是会撒得到处都是。像坐过山车一样，前半程平稳得不行，但谁能想到张新杰和吴羽策那场漫长的拉锯会是过山车俯身一冲之前的平缓爬坡。团队赛开始之后，场馆里的惊呼声没再停止过。
高英杰比完擂台赛，看着屏幕上打斗的身影忍不住攥紧了队服的袖子。
这五分钟过得尤其漫长。团队赛打完，叶修第一个念头就是扔下鼠标撒腿去找王杰希，没想到王杰希走得比他还快。他打开门，看见通道里空空的只有一个人，走得不快不慢。他有一瞬间的犹豫不知道该不该叫住王杰希，但最后还是出声喊，王大眼，声音有点哑。记忆回到他脑子里，他觉得这一幕熟悉，像五年前，像七年前。
王杰希停下来回头看他，叶修一步步走过去，发现王杰希在笑。他这一刻忽然想就这样拉着王杰希往外跑，沿着时间跑，往前跑十年，往后跑十年，他都不介意，他只想带着王杰希跑走。刚刚那个打法是魔术师小王又要回来了吗，他听见人们追问的声音。但不是，那就是百分之百的眼前这个王杰希。
“王杰希。”叶修注视着他，叫他的名字。
叶修想起两年前的全明星周末他站在黑压压人群之中看向王杰希。他想这一次，这一次他总算可以叫住他，离得这么近地注视他，用那样一种看向日光的眼神，把万人的掌声送给他。这一次他们将永远明白“我相信你”和“我也相信你”是怎样一种令人同时想要大笑和哭泣的感情。
走廊里一声门响，有人走出来，一边念念叨叨，好气啊也太丢脸了，王杰希到哪里去了我要找他。叶修拉着王杰希从暗处走出来，看见唐昊和孙翔正迎面过来，两个人话说到一半就愣住。
叶修觉得现在自己特有气势，扬了扬头算是打招呼，王杰希在旁边也挥了挥手。四个人面面相觑了好一会儿，直到唐昊突然硬梆梆地开口，“王……王队，待会儿再用刚刚那种打法跟我打一次。”
叶修看着孙翔在旁边瞄自己，说干脆咱们二打二吧。孙翔的偷瞄变成了瞪，说来就来，谁怕谁。
接着从门外走出来越来越多的人，看着四个人围在一起都过来凑热闹。唐昊理想中的1v1局惨遭干扰，但是王杰希私下跟他说以后有时间可以再约着打一打，不过他平时不会用这个打法，唐队就算弄明白了怎么应付对接下来的比赛也没有什么太大用处，把唐昊搞得又有点生气。
当晚叶修和王杰希在人群中没什么能独处的时间，过后第二天两人就各跟自己队伍回去了。叶修先走，王杰希看他领了登机牌要飞往南方，就想起他在北方那个回不去的家，自己算是替他回去。王杰希自己有一个很好的家庭，因此一直没想到他这份温暖的患得患失也是一种特权。事已至此他们两个人都得向前走，不断不断地向前走。人生的重担落下，但新的生活才刚刚开始。
TBC
快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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